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舞姿(上)
蒲峻
一
早饭一过,我就换了身行头,把自个收拾得人模狗样儿的,准备出门。唯恐还不妥帖,揽镜自照,蓦见一根胡子毛还洋洋翘在下巴上,不由一阵窝火。奋力一揪,再照,颜面已了无瑕疵,连日来满脸疲顿颓丧的阴云,亦随之消散,且有些许春光熠熠透出,遂释然。之所以这般捯饬,是因为要去见一个女人。
我是昨天才从北京回来。那是娘叫二叔给我打了个电话,说她患急症住院了,要我赶紧回来,不然就见不了面了!我大惊,恨不能插翅飞奔回来。其实我和我的装修队,在北京干的一宗活刚完工,正准备启程返乡呢。也就是说没娘那个电话,我也要打道回府了。不料临走结账时发生的事,差点没把人肺气炸——这是后话。
我火急火燎地赶回家,走到院外,眼前一幕顿时让我目瞪口呆:只见娘高挽裤脚,撸着袖子,手里挥舞着一根柴禾棒,腿足麻利地追赶着我家那头壳郎猪。那“天蓬元帅”跑得疾如箭蹿,娘竟身轻似燕,穷追不舍,我紧跑了几步赶上前去,薅过他手里的棍子,将那头该死的畜生赶回圈里。
我喘息着朝娘上下打量,不禁惊惑道,娘,我瞅你刚才那武把子耍得欢势哩么,究竟是啥病呀你?
娘吃吃笑起来,啥病,没病的病!健康活泼着哩,你看!
我松了口气,闹了半天,敢情为娘你是诓我呀!
娘说,我不说我快死,你能立刻马上回来?
进屋还没坐稳,她就说今天你歇一天,明个一早去梁村见你师父,他有要紧事要见你哩。
我问啥要紧事?
啥要紧事,给你瞅了个对象,这还不是要紧事吗?换换走了快四年了,到现在你还是孤身一人……娘说着嗓子就有了悲咽,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,整天光知道锯子刨子凿子,成家的事丢到脑后不闻不问,你划算咋呀?我都这岁数了,早成秋后的蔓子,一天不如一天了,你说你准备啥时候才叫老娘我抱孙子呀啊?
她两眼泪晃晃的,一副咧咧欲哭的样子。我忙说,你看你,动不动就抹眼泪。我明天一早就去梁村,看对眼了,就把她给咱领回来,这准行了吧。
娘破涕为笑,你要真能领回来,娘我天天给你烧高香!
正欲背包起身,忽听院外有汽车响动。少顷,一个身影闪进了大门。我出屋站到檐下。清晨的阳光白花花似万根银针,直刺眼目。光雾中那身影朝我走过来,近了,方看清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。她身着短裤T恤衫,架一副阔大的粉色太阳镜,半张脸掩在一片红云里。她走到檐前,摘下眼镜,露出本来面目。两眼灼灼直视着我。稍事片刻,她倏地就屈起两条长腿,牝鹿般忭然一跃:
您是——周仝周师傅吧?
我说我是。
我一眼就认出您啦!她咯咯笑着,怎么样,我眼力还可以吧?
她操着一口我们当地矿区流行的普通话——后音像毛虼狸(松鼠)尾巴似的,愣往上翘的那种——脸上洋溢着古玩家一眼辨识出宝物真假的自信与得意。
我朝她笑笑,你是……?
哦,我是西沟煤矿的。我叫郭小美。她说,嗐,周师傅,可把您盼回来了!上礼拜我就来过一次,听大娘说,这回飞远喽,去北京发展了。我问啥时候回来?她说您电话里说了,这月底就能回来。我本来是过来碰碰运气的,不想一进门就跟您打个照面——今天太幸运啦!
她两眼灼灼如桃花,眸子里射出黏乎乎的光,死死粘在我脸上,逼得我眼神逋逃无薮,只得落荒去瞅墙根几只刨食的鸡。
听见院里说话,娘从屋里出来了。一见女孩,脸上立即绽开了花,呦,这是闺女呀,欢迎欢迎,热烈欢迎!上前拉住女孩的手,一边往屋里拽,一边嘴里念叨着,你看你,一回生二回熟么,来了也不进屋,就在院里耗着,快进屋快进屋,屋里坐谈屋里坐谈!
我娘就这,人来疯。最要命的是爱在生人面前卖弄她的“时兴话”,冷不丁冒出的句子,准能吓你一个跟头!她的“词源”是收音机和电视,从那里听到“时兴”的只言片语就宝贝似的捡来“活学活用”,现买现卖,遣词造句干脆是随心所欲,不管不顾,只要说时嘴里爽快,张口就秃噜,时有似是而非、牛头不对马嘴的“惊句”冒出。在文化基础薄弱的乡村世界里,能说出这么有“水平”的话,大伙都得另眼相看。开始发现她这毛病,我曾纠正过几次(那时我上初中)。我说娘,你刚才那句话不能那么说,应该这么说才对。岂知我的话像雨水滴到石板上,她根本听不进去,还和我力辩:我这么说咋的了?我这话撂地上就和铁锅盖掉地上一般,丁零咣啷十分响亮,内容优秀,教育意义大,有啥毛病?我这蛋里没骨头,别老横挑鼻子竖挑眼的!
娘这毛病是年轻时“闹革命”落下的。别看她只有小学文凭,可成份好,根正苗红,曾当过“铁姑娘战斗队”队长和“学毛著标兵”,不时登台“传经送宝”,很是风光过一阵子。那时给他写发言稿的是大队伍会计,伍会计是个老书生,念过几天私塾,算盘打得一溜烟,学问也不丑。只是老先生装了半肚子古董,对现代汉语没多少概念,认为大白话为文,是对文章的亵慢。故在娘的发言稿里,时有子乎者也文白杂糅的句子冒出,搞得人一头雾水,不知所云。
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我娘,天长日久,浸渍濡染,就形成了她独特的语言风格。也难怪。
进屋招呼女孩坐下,我倒水沏茶,娘呼哧哧一阵忙活,转眼端了一小簸箩出来,里面又是苹果、核桃,又是花生、红枣,花花数数装了一个圪堆。他把簸箩放到女孩面前,打个手势说,闺女,快请品尝。这都是咱自家地里出土的农副产品,没打农药,没上洋粪,用的全是农家土杂肥,清洁卫生得很,非常特别保健,快吃吧!
女孩咕咕笑着,连说谢谢大娘谢谢大娘!
唯恐娘刹不住车,我赶紧扭转话题,问女孩啥事。
我有个小二楼要装修,女孩说,特意请您来了。
我刚要开口,娘却捷足先登道,你可找对门了闺女,咱仝子是名扬四海的著名木匠哩!那年参加全县技能大赛,还得了个状元冠军,电视上都放演了——你没看见?
我早就听说了大娘。女孩说,我就是慕名而来的呀。
娘说你今天运气真好,仝子夜里个才从北京回来,今日个你就来了,这不应了古来说的那句话了,千里姻缘来相会,是吧啊?
我赶紧喝住,娘,你说什么呀!
女孩哈哈大笑,大娘说话真有意思!
接着女孩对我说,周师傅,您看这样行不行,一会儿您随我去矿上,到现场看看活,心里就有谱了。怎么样?
没等我应声,娘一口拦住道,不行不行,你这决定我不同意!仝子今个有最严重紧要的事要去办理,可不敢耽搁!
女孩说啊抱歉,不知道周师傅有啥重要事要办,我有车,能帮忙吗?
是这么个情况,娘说,今个仝子要去见面相亲哩。他师父早就稍过话来,说仝子一回来就立刻马上去见他,还说人家女方等得胡子都快出来了!这可是严重的终身大事,不敢耽搁了。你那里,改天再去吧啊?
女孩有些惊诧道,哦,原来是这事儿呀,那……
我立刻解释道,我主要是想过去看看我师父,快两年了也没见他一面。这次北京回来,我给他带了几瓶药酒,他有风湿病。我要去看看他老人家。
女孩问,老师父是哪村的?
我说梁村。
路好走吗?
还行吧,农用车常走呢。
女孩说,那,周师傅,你看这样好不好,我先送您去梁村,等您事办完了,无论迟早,再去我们矿上,两头都不耽搁,您看行吗?
我说可以,就这么办。
听了这话,娘喜出望外,连连俯掌道,好好好,这决策太高明了,一口吃两个团子。那就立刻马上动身吧!
我揹起挎包,和女孩一起走出大门上了车。
娘站在车门口向女孩挥手道别,同时吩咐我说,见了你师父,替我问个好,祝他身体愉快。可别忘了啊?
女孩笑着发动了车子。
二
毕竟是初夏。山坡已漫漶成墨绿。一簇簇小黄花挤在路边,静静地喧嚷着,灿灿然开得兴致勃勃。
小美的车开得很平稳,不快不慢。车窗外的棘丛杂树,在太阳下闪着绿光。车内忽明忽暗。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起来。
周师傅——嗐,我干脆叫你仝哥吧,周师傅叫起来多拗口呀。小美手握方向盘,目视前方,脸上洋溢着笑意问我,哎,仝哥,你今天要去见的这女的,她多大了?
我说不知道。
那她漂不漂亮也不知道?
不知道。
其它有关她的信息,老师父也没给你透露过?
没有。
哎呀,老师傅这红娘当的也太省心了吧!
我说,师父老了,不干活了,也不多出门,就没置手机,信息自然闭塞。其实这也没什么,反正我是隔山买驴哩,听天由命吧。
她一阵大笑,祝你好运!
行了一程,她调转话题说,仝哥,在北京呆了多长时间?
我说俩月。
她说,手艺都耍到皇城根了,好本事呀!
显然这是一贴讨好人的膏药,贴得我浑身不自在。我说,我们这种草木之人到哪都是卖苦力,满面尘灰,一身臭汗,算啥本事!
她淡淡一笑道,话不能这么说,你太贬低自己了。都说一招鲜。吃遍天,你要不是这把好手艺,能闯到北京去?那可是能人扎堆的地方呀,不简单不简单!
我没言语。
她又说,唔,这次北京之行,一定是大开眼界满载而归吧?
一听这话,我瞬间像吞了颗冰丸子,一时语塞,不知该作何应答。
咋说呢,我的北京之行,实则是欣然而去,铩羽而归,不足为外人道——仿佛秋后的软柿子,见不得捏——我之所以背井离乡“闯”到北京,全是因了我表哥。
表哥比我大六岁,快四十了。生得五短身材,咪咪眼,耳朵大而厚实,腮帮子肥耷耷堆起两坨肉,蓦一见,活脱一尊胖弥勒。不知道咋回事,生下脑袋门上那块皮,就像荒火燎过,寸草不生,瓦亮瓦亮的。我舅顺嘴就给起了个名字:秃娃。
表哥也是个木匠,出师比我早几年。他的师父是郝家山的郝本善(其实他脾气既不好也不善),蓄几根山羊胡子,稀稀拉拉像旱天的田禾,不肯生发,而肝火又很旺盛,动不动就火冒三丈。表哥跟了他,于其说是学徒,不如说是个可怜巴巴的囚徒。一举一动总是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。哪知愈是小心翼翼,愈是要出漏子。那天师傅画好线,将几根撑骨交给他,如此这般吩咐一番,要他去做。他接过手,拿起斧凿立刻像跟了鬼似的,两手颤颤地就抖个不停。折腾半天,到了儿把一个卯眼给别劈了,还楔折一根骨子!他吓傻了,脸色煞白,豌豆大的汗珠子淋漓而下,仿佛叫人兜头浇了一盆子热尿。
师父一见,顿时像烙铁烫了屁股,噌地蹦起三尺高,胡子里直冒黑烟:呀呀呀呀呀,好你个龟孙,这么好的料都给日塌了,眼窝叫鸱鸽子(猫头鹰)鹐啦?不瞅就往下死揳啊?你这爪子,咋比驴蹄子还拙,好你个死笨猪,爬鸡巴一边去!师傅几根稀胡子,抖得像风中的苇草,恨不能将豢养的动物再放几只出来,一齐助阵。
这下闹砸了,表哥只能去干截圆木、拉大锯、砍毛坯一应粗笨活。过几天师傅缓过劲儿来,才让他重操家伙。
郝本善是个粗木匠,活路都是盘犁、打耙、割风箱、修扇车一类农用家具,偶尔也做做箱箱柜柜、桌子板凳。至于八仙桌、架子床、官帽椅、梳妆台之类的精细活儿,他从不沾手。说那些活儿太吃工夫,耐不住性子,不做也罢。
跟了这么个吃粗不吃细的师父,徒弟的手艺可想而知。好歹三年转眼就到,表哥终于背了一套家伙,走出了师门。
回到家里,表哥大有刑满释放的轻松。继而雄心满满,跃跃欲试。于是找了些木料,买了钉子、乳胶什么的一些零碎,坐等顾客上门。等了两天,没啥动静。第三天头上,隔壁聋子叔过来了,手里提着一只缺了腿的杌子,嗡嗡地说,唔,秃娃,你瞅叔这杌子,叫猪拱折了,给叔配条腿,让结实些。隔天四婶子抱了一架纺车找上门来,催促道,娃,赶紧给婶配根骨子,我还有几斤花没纺完,你妹子说话要出门哩,可别耽搁了,啊?
此后便陆续有人拿来破箱子烂床坏桌子,拉拉杂杂堆了半院子。都说不急,你慢慢摆治。
他叮叮咣咣忙了半个多月,才把这一扑滩“摆治”完。完是完了,可这都是一村一院的,那好意思张口提钱,想想还是算了。
原以为守株能待到兔子,谁知却引来一群“狼”,这哪行。看来得另寻蹊径。他走出家门,四处去找活儿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也可说时来运转吧,终于在乡镇中学找到了一宗肥活——其时县里刚开始“捐资助学”活动,号召全县人民有钱出钱,有力出力,积极支持教育事业开创新局面。各工矿企业的老板们,纷纷慷慨解囊,寻找资助对象。这所中学得到了一笔新修套课桌凳的资助款项。表哥见了校长,没费什么口舌,就拿到了全部订单。
他又是一阵奔波,招来七八个木工,购进一批干木料,热热闹闹开工了。他当起了老板,负责监工捎带采购材料。一切都有条不紊。经过两个多月奋战,终于如期完工。因为这是“天上掉下来的馅饼”,校长一点也不肉疼,价钱全由表哥说了算,这样,松松爽爽表哥就挣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桶金。
本欲趁热打铁,继续扩大战果,不料风诡云谲,局势大变。一时各路“诸侯”揭竿而起,纷纷扑向这块诱人的蛋糕。眨眼功夫,全县受捐的所有学校的课桌凳,被悉数瓜分一空!
表哥追悔莫及,赍恨自己只顾眼前而未能远谋的失误,嗟叹不已。
尽管腰包说不上有多鼓,可也算憋起来了。于是家人便催促表哥,要他尽快把媳妇娶过门来,了却父母心事。那时他已年过三十,只因“其貌不扬”,相亲屡屡遭挫,才耽搁到现在。幸好半年前邻村一女娃,经人撮合,并许以厚礼,才勉强答应。
没想到婚礼当天一个小“插曲”,使这桩婚事名存实亡。
那天在炮仗和鼓乐声中,一对新人拜完天地,表哥便抱起新娘步入洞房。大概是喜令智昏,进门时不留神门帘一蹭,头上的帽子飘然落下,他不顾一切地放下新娘,赶紧弯腰去捡。这下坏了,他那片“不毛之地”,一览无余地亮瓦瓦裸露在新娘的眼皮之下,新娘一声惊叫,差点没晕倒!
当夜新娘死活不从,他也不敢霸王硬上弓。第二天没等天亮,新娘就挂着一脸泪花跑回了娘家。
表哥几次登门相请,又打发三姑六婆前去说和,通通无功而返。女娃一口咬定:他是个骗子!遮个秃驴脑袋骗人,打死我也不跟他过了!
表哥狗咬尿泡空欢喜一场。要回彩礼,自此心灰意冷,死了娶媳妇的心思。
这次婚变,让表哥一家丢尽了脸面。他觉得村里不能呆了,决定远走高飞。
他带了几样家伙,在邻县洪洞干了几个月,又去临汾干了几天,后来不知怎么就辗转到了北京。
三
今年正月初二,表哥拎着一包礼品,过来给他姑(我娘)拜年。在娘屋里坐了一会儿,就到我屋里来了。
相互问了过年好,我便取出烟敬他。他看一眼我的烟牌子,说,抽我的吧,顺手从兜里掏出一包硬中华,抽出一根给我。我说哟,阔了么哥!
他嘿嘿一笑道,过年哩,腐败腐败,也不妨事喀。
点上烟,他就迫不及待地对我说,我在北京揽下一宗活,挺肥的。跟我去干吧。
我说啥活儿?
他说是一个饭店要装修,是一位朋友介绍的。
我说可靠吗?
他立刻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,打开给我看,咋不可靠,你瞅,合同都签了。
只见上面列着条条款款,末尾处盖了一个大红印戳。我说哥,北京那可是首善之区,我们这些土鳖去了,能行吗?
他嗬嗬笑着连连摆手道,别神秘别神秘,北京咋了,跟咱这不两样,瞎瘸秃跛样样都有!干咱这行的,在路边摆了锯子刨子揽活儿,其实都是他娘的半吊子。就这,一个月下来往兜里揣几千成万!鱼鳖虾怪都吃伤了,嘁!
没等我应承,他就说,这事我替你定了,出了破五,把你那一伐子人带上,跟我一起走啊?
我没去过北京,这倒也是个机会,想了想就答应了。
表哥说的我那“一伐子人”,是指我的装修队。那是我去年组建起来的。自从头上有了“木工状元”这顶桂冠后,我就成了香饽饽。找我干活的人踏破门槛,搞得我焦头烂额,应接不暇。情急之下蓦然灵机一动,何不组织个团队来应对市场。于是我便插起招兵旗,一时应者云集。经过筛选,留下六把好手,组成了我的团队。
我对麾下人员的管理,一刻不敢松懈,再三晓之以利害,强调质量就是我们的生命,马虎敷衍忽悠雇主的事,绝对不允许!活不论大小,一定要用“工匠良心”去做。因此装修队自组建以来,深得顾客信赖,誉不绝口。
正月初六凌晨,我们一行七人在北京西站下了车。
出了站口,走到站前广场,迎面便见一片壮阔的灯海,辉煌而迷茫。我们揹着鼓囊囊的行李,活像一群刚出圈的绵羊,挤挤挨挨寸步不离地紧跟在表哥屁股后,唯恐丢了。
过了天桥,挤上一辆号牌的公交车,还没站稳,车就开了。车子一路向西,报过七八个站后,就过了卢沟桥,在一个叫杜家坎的地方下了车。
走了一段路,来到一栋临街的三层旧楼前。停下脚步,表哥从身上掏出一把钥匙,打开了楼门。
进了门厅,表哥说,到了,这就是咱们的工地。
我们放下行李,立刻动起手来,忙活了一阵子,在一层收拾好一间大屋子,扯回几捆枯草垫到地上,打了个大通铺。
忙完已经中午,表哥引我们到对面一家山西面馆吃面。正埋头吃着,表哥的手机响了,他掏出一看,立刻满脸堆笑,两眼眯成一条缝,刚开口“喂”一声,一根面条应声而出,慌不择路顺嘴角向下滑去,他赶忙抬手拦住赶了回去——哈,是汪老板呀,过年好吧……好好好,谢谢!喂,汪老板,我带工人来了……是是是……好……好好!
挂了电话,表哥喜滋滋吩咐我们,吃完饭别乱跑,老板说马上过来看咱们哩,都过去静静候着。
我们回到饭店,在门厅几只破沙发上坐下抽烟聊天。十多分钟后,一辆白色奥迪停在了门口,车上下来一个清瘦的中年人,留着长长的中分头,面皮白净,身穿一件大红唐装,手上一枚戒指亮晃晃的。开车的是个小胖子,紧随其后。表哥慌忙迎了上去,同两人握手寒暄,随后拉着中年人的手走了进来。只见那个人腰肢柔柔的,迈着细碎的步子,姿态甚是婀娜。我们立即站起身。三人立定,表哥碰了碰中年人的胳膊介绍道,这位是咱饭店汪老板,百忙之中过来看望大家了,不胜感谢!现在请汪老板讲话,大家欢迎!
我们噼里啪啦一阵鼓掌,汪老板抬手按了按,示意我们坐下。他跨前半步,伸出兰花指,撩了撩头发,开腔了:
各位兄弟,各位师傅,大家过年好!
他的声口着实吓了我们一跳,活脱一个花腔女高音,酥甜脆亮!接着他道,太不好意思了,大过年的,刚出破五就把各位请来了,实在抱歉得很。但是没办法呀,咱们饭店决定5月1号开业,时不我待啊!希望大家鼓足干劲,按质按量按时完成好任务,善始善终,为咱们的事业作更大更好的贡献,谢谢大家!
他话一完,就挨个为我们添茶递烟,一副毕恭毕敬和蔼可亲的样子。随后,又是一阵谆谆慰勉,这才挥挥手,袅袅婷婷走出门去,上车走了。
三毛探头朝外望了望,忽地捏起嗓子,依着汪老板的声腔,柔声柔气道,咦呀呀,奴才在宫里伺候过老佛爷,都给我规矩点,听见没有?
哄的一声,我们笑得东倒西歪!
我们开始了准备工作。附近正好有家装饰城,规模还不小。汪老板已经给商家说好,我们可以直接去拉货进料。因为走时各人只带着手头家伙,就又添置了一台汽泵,一台电刨和一台圆盘锯。装修用料随用随拉,倒也方便。
第二天,我们开工了。其实他这饭店的装修档次,并没那么高端,也就中等水准。在这一点上我倒没啥压力。我的压力在时间上,你想将近一万平米的工程要在约定的4月25号前完工,算来也就两个月多点光景,着实不轻松!
工人们心里也明白,都不敢掉以轻心,一个个如拉满弦的弓,全身心投入进来。我们夜以继日,每天以不少于十二个小时的工作量,全力往前赶活。有时吃饭都会打盹儿,晚上一挨枕头就呼呼大睡,累得贼死,几乎要散架。
这样累死累活往前赶日子,却没觉出日子是怎样溜走的,晃眼功夫,就到了四月底。工程终于结束,可以交工了。在此期间,汪老板不时过来看看,也没说什么,我们也就一百个放心了。
收工那天,汪老板没露面,却另外来了三个人。其中一个就是给汪老板开车的小胖子,身后两个都是人高马大的彪形大汉。一个留着寸头,一个跟郭冬临似的亮着秃瓢,大黑眼镜遮住了半张脸,手里捻着两颗核桃。三个人一水儿黑绸裤褂,进来也不落座,兀兀地杵在了那里,仿佛三座墓碑。
小胖子踅摸一圈,瞅着表哥说,你是头儿吧?来,你过来一下。
表哥站起身,走到他面前,小胖子说,汪老板今天要去出席一个重要会议,来不了,委托我们三人小组前来验收工程。说着拉开皮夹,抽出一张纸摊在桌面上,一本正经地看着表哥,是这样哈,你听好了,为避免不必要的纠纷,咱们严格按照合同执行,好吧?
表哥连连点头,那是那是,应该的,应该的!
小胖子声明道,工程我们就没必要看了,汪老板已经看过好几次了,我们完全尊重他的意见。接着他清了清嗓子,一字一板致悼词似地开了腔:现在,我要痛心地宣告,我们饭店的这次装修。十分令人失望,离我们最初的构想相去甚远!首先是工程质量,问题多多,恕我不一一列举;再是材料一块,严重超标,造成极大浪费;第三方面,工期一拖再拖,超出预定日期整整三天,直接影响了我方正常开业时间,使我方遭受巨大的经济损失。总而言之,作为乙方,你们完全违背了合同条款,因其造成的一切损失,毫无疑问,理应由你们乙方全部承担!
表哥一下子傻了,煞白着脸叫道,你,你这是从何说起呀?这分明……
小胖子挥手打断他,本来嘛,签合同时该看看你们的资质证和营业执照什么的,没有这些相关证件,合同是不能签的,签了也是无效合同知道吗?那只是废纸一张——这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,就当花钱买教训吧!
半寸头插话道,没错,资质就是资格,没资质就是野鸡班子,干活也是他妈“潮活儿”!嗓音沙沙啦啦的,像只破舌簧喇叭。
表哥急了,红着眼道,当初签合同时,你们汪老板啥都没说呀,痛痛快快就跟我签了嘛!怎么……
小胖子道,不是告诉你了,这是我们工作失误造成的——可这并不代表你就合理合法呀是不是?这反倒暴露了你们无资质的短板!他拍拍那张纸,你看,单说材料这块你们也太大手大脚了吧,谁不知道好材料用了可以大大提升工程质量,掩盖瑕疵,可你们整个超支了将近十万,这可都是真金白银呀!
表哥带着哭腔道,话咋能这么说呀兄弟,当时是你们老板嫌石膏板档次太低,他亲自告诉我们换成PVC的,没他的话,打劈我也不敢换呀!
不管怎么说,小胖子根本不听表哥的,一己强词夺理道,反正材料是经你们手拉回来的,你们别想脱干系!还有原定4月25号完工,你们一直拖延到28号,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,这毫无疑问必须罚款。以上两项都要从你们乙方工钱里面扣除。至于工程质量怎么处罚,老板会告知你们的。听明白了吧!
表哥两手搐搦,拍着胸脯撕开喉咙大叫,上有皇天,下有厚土,你们咋能这么黑了良心说话!还有没有仁义礼智信呀啊?!
哎哟喂,今个长学问了,连仁义礼智信这老古董都抖搂出来了!大秃子捻着核桃发声了,嗓音浑厚富有磁性,比寸头的舌簧喇叭强多了,仿佛一只音色上好的音箱。拍老腔呀兄弟,你这是梁山军师——无(吴)用!我们就凭这白纸黑字说事儿,经公见私随你便,我们奉陪到底!
小胖子收起那张纸说,就这么着了,具体怎么罚扣,老板会给你们说清楚的。因为开业在即,我方资金遇到了困难,你们的工钱,只能扎到年底了。既然工程已经结束,你们就没必要在这儿呆着了,赶快打道回府吧!
三个人晃着肩膀走了出去。
表哥像久痨未愈的人,脸上没一点血色。痴怔半天才说,不行,我找他汪老板去,这太欺负人啦!说罢起身出门,偊偊地走了。
我们立刻炸了锅,一片骂声,三毛高叫,我日他祖宗,见过不要脸的,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,这是生抢活夺哩么,真他娘的该杀该剐该枪毙!
七斤骂,这简直就是流氓、强盗、土匪嘛!没想到北京这么一个光明正大的地方,咋就能生出这帮黑心黑肺的狗东西!真想一斧子劈了狗日的!
我也气得腹胀肚疼,为了拉大家火头,我说,都别吵了,骂塌天也没用,古人早就说过,“非藏污纳垢无以成大都”,再说人在江湖飘,哪能不挨刀——别骂了,情况咋样,等咱哥回来再说。
将近半夜,表哥才回来。看上去脸色越发灰暗了,两眼布满血丝。我们都不敢问,只好也瞪瞪望着他。
他软塌塌跌在沙发上,有气无力地哑着嗓子说,明天,你们先回吧,我不走了……
说着,从怀里掏出薄薄的一沓百元现钞,给我们每人捻了两张,说这是票钱。完了,蔫头耷脑地回他的住处去了(他另有住所)。
第二天,我们就离开了北京。
这次来北京,别说吃烤鸭子了,连天安门都没看上一眼。唉,如此狼狈倒霉的遭遇,搁谁也不愿提起,只能讳莫如深。
四
我和小美在梁村呆了不到一个小时,就出来了。因为我事先没告诉师父,说我啥时过来,所以我一进门,师父就吃了一惊,显出措手不及的样子。他赶忙叫儿媳妇梅子去村代销店给女方打电话。不一刻梅子回来了,说今儿真不凑巧,昨天她刚去了省城,陪她姨看病去了,说见面的事等她回来再说。
师傅抱憾地看了我一眼,无奈地说,你看这事闹的,害你白跑一趟。
我说没事儿,就是不见面,我也要过来看看你哩。见面的事儿,不就迟几天么,也不碍事。你老了,可别往心里去,保重身体要紧。
临走,师父取出一片烟盒纸交给我,说,这是那女娃的手机号,你也可先试着联系联系么。
又聊了会儿,我们就告别师父上路了。
我们这一带是太岳山麓,距县城三十多公里。车子开行了约半个钟头,就穿过县城驶过汾河大桥,一路向西驰去。
河西煤矿在吕梁山腹地,过了河还有四十多公里。路还算平坦。小美打开音响,音乐响起。她问我去过河西煤矿吗?
我说没去过。我们干活一般在河东。
她说,河西煤矿可是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,太偏僻了,简直是与世隔绝呢!
驶过一座小石桥,车子开进一条深沟。山路蜿蜒盘曲,不时有满载原煤的大车从旁擦过,车后卷起滚滚黑尘。将近中午,前面闪现出一座气势恢宏的大门楼——河西煤矿到了。
进了矿区,小美并未停车,而是拐上了另一条窄路,向山上开去。山势愈来愈险峻,巨大的崖石形如饕兽,黑魆魆狰狞地突兀在两旁,车子恍若爬行在张开的鳄鱼嘴里!越上一座岵岺,视野豁然开朗,山下的汾河历历在目。只见河床斑驳,流水纤若缧绁,仿佛年衰色驰的老妪裸裎的躯体,全没了歌里唱的那般容颜。拐过一道弯,眼前赫然出现了一片开阔的草坪,四周围满白亮的栅栏。草坪北端向阳处,耸立着一幢造型别致的二层小楼。楼体呈浅灰色,宽大的拱形落地窗一字排开,闪耀着炫目的白光。草坪东西两侧,各有一排圆木搭建的木屋,树荫下露出一架沙发秋千,在微风中轻轻晃动。一条卵石小径穿过草坪,直向楼下伸去,几丛蔷薇妖妖地开在楼旁。楼前的喷泉底气十足地喷洒着水柱,阳光下可见氤氤彩虹。展现在眼前的俨然一个童话世界。
我随小美步入园内,刚进大门,身后突然爆出一阵凶猛的吼声,一只棕色藏獒从门边屋子探出身子,呲牙咧嘴冲我狂吠,恶狠狠拉开一副决斗的架势——这毛厮准是把我当成它的情敌了,以故这般凶神恶煞!小美一声断喝,它才戢首贴耳安静下来。
我随小美沿卵石道缓步而行,一路看了过来,满眼风景,沁人心脾。路过喷泉时不由驻足观看,只见硕大的水池里,游动着大小几十条锦鲤,悠哉游哉,一个个绅士似的闲在而恬静。小美伸手从池边一瓷罐里抓起一把鱼食,嗖地撒向池面,“绅士”们立刻一扫斯文,摇身变成一群“饿狼”,一齐奋力抢夺,水面即时唼喋一片。
望着抢食的鱼,她轻轻笑起来道,这些家伙们,都是饕餮之徒,贪吃得很。你瞧,个个你死我活的样子,太可笑了!
其实她的样子,完全是个孩子。我不由疑窦丛生,既然她说矿区是山高皇帝远的闭塞之地,却为何又住到这个更加偏僻的山坳里,隐者似地远离尘嚣,这不愈发寂寞了吗……
走进楼内,迎门就是一间宽敞的大客厅,面积足有二百平方米。只见对面墙上挂着一幅放大了的长卷《清明上河图》,下面沿墙摆了一溜真皮沙发,沙发两头各立着一只半人高的音响。右手靠窗的地方,是一架乌亮的三角钢琴;左手墙角有一吧台,后面的柜子里摆满了各色酒品和饮料。
我打量了一圈这间阔大的屋子,很是困惑,便问小美,哎,这么大个屋子,你这是客厅呀还是舞厅?
小美说,是客厅兼舞厅,也可说是舞厅兼客厅吧。叫什么无所谓,反正放电影,百人聚餐,甚至打羽毛球,都不碍事——也就是个多功能厅呗!说罢哈哈哈笑起来。
她说,走,上二楼看看吧。
上了二楼,她引我先去了卧室。这是最东头间口不小的一间屋子,朝东向南的两面各开了一扇落地窗,满屋敞亮。一张雕工精细的架子床上,铺着素花床单,可只见一个枕头。床头亦无情侣照,对着床的那面墙上,却挂着一幅半开大小幅面的油画,是塞尚的《酒神祭宴》,画面上一群赤身裸体的男女,正在海边饮酒狂欢,形态各异,极有刺激感。此外屋内衣柜、保险柜、雕花方几什么的,一应俱全。
从卧室出来,便看了洗漱间、书房、健身房和几间客房。我们在书房里逗留了一阵子。书房很宽敞,颇有几分文人气派:一张宽大的深棕色书案放在窗前,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和几本字帖。墙上挂满了大小横幅、条屏,都是各路名人的墨宝,水平参差,妍媸径庭。靠墙的书架上,齐楚楚摆着几层书。我凑近浏览了一下,见有伟人著作和十几册专业读本(《井下通风》、《巷道支护》之类)。有四大名著,有《唐诗三百首》、《宋词赏析》、《聊斋志异》、《金瓶梅》……还有不少外国作品,如《红与黑》、《十日谈》、《少年维特的烦恼》、《忏悔录》……都是普通文学爱好者的读物。
我说,你这兴趣挺广泛嘛,又是文学,又是书法绘画什么的,档次不低啊!
她说,我平时不大看电视,有时间就听听音乐,看看闲书。书法绘画我是门外汉,那是老家的爱好。
我随口说,哟,你爹他老人家这爱好还挺高雅的嘛!
不,他不是我爹。她说,是那人,老许。
我轰地红了脸,汗都出来了,忙尴尬地道歉说,对不起对不起,瞧我这破嘴……
她脸色平淡地说,没事儿——走,咱们下去吧。
走到一楼,小美站到门口朝院里喊,李嫂,你来一下!
少顷,李嫂走到门口,小美向她吩咐道,你去炒两个菜吧,我和周师傅都没吃饭呢。别咸了哈?
没多大工夫,菜端上来了,两凉两热。小美拿来两瓶红酒,用开瓶器打开,往两只高脚杯里斟满了酒,邀我举杯,文绉绉微笑道,欢迎周师傅大驾光临寒舍,愧无佳肴,但请开怀畅饮!
我也笑着回应,主人盛情款待,敝人由衷谢忱,不胜荣幸!
两人碰杯啜饮,相视而笑。
酒过三巡,小美说,仝哥,你都看过了,你说我这房子咋装修才好?
我说,我不明白,你这不是好好的么,干吗还要重装?
小美一下来了气,说,哼,你瞧瞧,他原来装的这是个啥玩艺儿,乌里吧叽活像个古董店,恶心死人了!我同学朋友来了,都说咋搞得这么古板,太沉闷,太落伍了!这么漂亮的居所,全让装修给毁了——这回我下决心要彻底铲除,重新装修,让它旧貌换新颜!
我说当初装修时,你没表明你的意图?
嗐,正准备装修呢,凑巧出了个情况。她说,毕业那年,我不是在市歌舞团实习吗?去年国庆前夕,团里要赶排一批新节目,为国庆演出做准备,我被团里叫回去参加排练了,家里就剩老许一个人。装修期间,我电话问过几次,他总说,放心吧,没问题。你只管练好你的节目,等你回来,一定给你个特大惊喜!
结果我回来一看,心就凉了半截,只见满屋黑魆魆一片,一股子陈腐气,说的难听点,活像个古墓!我冲他直叫,折腾了多天,就闹成这德行呀!我气坏了,和他大吵起来。
他说,你不懂,这是仿明清风格,佁静沉稳,文雅大气,是一种怡神静气的色调。你看,这多雅致,多贵气!
我说,你觉得高雅贵气,你一个人住吧,我可受不了,享不了你这福,我走!
他慌了,忙说,小姑奶奶,那你说咋办?
我说,我要把你这老古董全部铲了,重新装修!
他拗不过我,只好说,行行行,你想重装就重装吧,随你好了,我不保留任何意见!
听她说完,我说,话说回来,那你喜欢啥样的风格?
她起身拿过一本《室内装潢样板图》,翻过几页,指着一幅图说,我就喜欢这种格调的,你看。
我看了看说,噢,这是地中海风格,蓝白基调,很新潮,现在正流行呢----那,就按这样来?
她说这多清爽明快,就这样了!
我掏出手机,拨通了三毛,要他们几个明天一早赶过来。
五
那天晚上,小美将我安顿在她隔壁房间里。吃过晚饭,她端了一杯水,拿着一包傻子瓜子过来,坐下跟我闲聊。
她看了我一眼,微笑道,仝哥,今天我的事计划妥了,吃了定心丸,只可惜你不美气。
我说咋了?
她说你亲没相成,白跑了一趟,真让人遗憾。
我说,这有啥好遗憾的,人家不是说等回来见面吗,等两天怕什么,不急。
她说,毕竟是个大事儿嘛,一开始就出师不利,叫人心里多不适然。
我说没事儿,日子长着呢,也许是好事多磨吧。
她说,不管怎么,还是抓紧些好。
接着她又说,仝哥,你和你前妻咋回事,分手了?
我说不,她死了。
哦……对不起。她说,她怎么了?
我说,那年她怀了孩子,一天夜里,肚子突然疼起来,痛的在炕上直打滚,浑身是汗。医院抬,去了一检查,医生说是宫外孕,他们没办法。事不宜迟,医院赶。这里离县城还有四五十里,走到半路,人就不行了。
小美一声叹息,唉,可怜死了……那,后来几年,你也没再找?
我摇摇头说,心都成死灰了,哪还有兴头去找。那年我本命年,二十五了,正在乡中学当民办教师。不久家里又出事了,我爹因脑溢血医治无效,也撒手西去。这下可塌天了!家里拉了一屁股饥荒,我在学校挣那点钱,还不够塞牙缝。没办法,只好辞去教师,离开学校,投师学了木匠。
听了我的叙说,似乎是进行某种交换,小美也侃侃谈起她自己的事来。
我也是农村出来的。我爸是工人,在县建材厂上班,我妈是地地道道农村妇女,我还有一个弟弟,今年也十五六岁了。我从小就爱唱爱跳,从小学到初中,一直是学校的文艺骨干。初中毕业那年,市艺校来学校招生,我报了名。经过考试,被顺利录取了。
我的专业是舞蹈。毕业时去市歌舞团实习并签了合同。我们这一行,看似轻松愉快,舞台上又是那么光鲜靓丽,风情满满,背后的酸甜苦辣,却鲜为人知。除了晚上演出,白天练功是必不可少的,再说节目要不断加工更新,几乎没有喘气的时间。每年还有近百场的演出任务,而且一多半在基层。去了演出地,又要装台,又是搭景,搞得浑身灰尘,死累死累。有时到了条件差的地方,连吃饭睡觉都成了问题。
去年五月中旬,我们团赶到了河西煤矿。那时河西煤矿还未整改,仍属市县联办。我们到达后,矿上格外热情,在宽大的餐厅里,为我们准备了接风宴。矿领导即席致辞,热情欢迎我们的到来,并祝我们演出成功。
晚上八点准时开演。
偌大的礼堂里座无虚席。铃声响过,嘈杂的人声渐渐平息,高亢激越的乐声响起,大幕徐徐拉开。率先登场的是一群靓艳的红男绿女,他们身姿轻盈,翩翩起舞,喧阗出一片喜庆热烈的气氛。节目在有条不紊地进行。我们前面是四个装扮洋气的酷男,模仿甲壳虫乐队演唱《握着你的手》。他们表演结束,掌声过后,《草裙舞》的音乐响起,我们六个姐妹,像邓肯跳《水仙舞》那样赤脚登场,只是我们的舞衣比邓肯那薄裙轻衫简约多了。除了短短的草裙,我们的装束几近比基尼。草裙舞是南美土著舞蹈,粗犷豪放,恣意纵情,其要点是腰不动,臀部扭摆幅度要大,跳起来性感十足。当我们背对台下,一溜儿扭着翘翘的屁股时,全场立刻爆发出飓风般的掌声、尖叫、口哨,轰然响成一片,几乎掀翻屋顶!
前排正襟危坐的几位矿领导,嘴里不住吞咽着口水,目光中泛出如饥似渴的眼神。
在一阵阵热浪冲击下,我们姐妹的情绪亦随之亢奋不已,腾挪旋转更加卖力,忘乎所以地陶醉在这片热浪中!
突然,我脚下“咔嚓”一声,只觉右脚陷了下去,身子一歪,便跌倒在地,一阵钻心的疼痛直冲上来,几乎使我昏厥过去。台下顿时一片惊叫,灯光瞬间暗了下来。
幕后几个人立刻围上来,一迭声问怎么了?一个人惊叫,呀,地板折了----慢点慢点,先把脚抽出来……七手八脚将我抬下场,医院。
我的脚踝扭伤了,肿得像馒头。照过片子,医生说脚趾有点轻微骨折,主要是筋腱拉伤了。敷了消炎药,缠好绷带,吊了一瓶液。
不一会儿,我们团长和几个人进来了。一见团长,我忍不住鼻子一酸,眼泪便夺眶而出。团长轻轻拍拍我说,别哭别哭,你看,矿上领导同志都来看望你了。他一一介绍道,这位是许矿长,这位是陈书记,这位是矿办郭主任……随后他们便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安慰着我。
许矿长高高的个儿,五十多岁的样子,颇有几分儒雅气。他走到床前,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,又掀开我身上盖的毛巾被,轻轻抚着我脚上的绷带,然后凑近我的脸说,小姑娘,真对不起,让你受苦了。出了这样的事故,责任全在我们。只怪我们工作疏忽大意,给你造成恁大损伤。我代表全矿干部职工,向你深表歉意!接着他拉了拉我的毛巾被,安慰我道,现在嘛,你啥都别想,安心好好养伤,多吃些有营养的。回头他便吩咐郭主任,小郭啊,医院食堂打个招呼,看小姑娘想吃啥,尽量满足她,多搞些花样。一日三餐,准时准点,啊?
郭主任连连点头,好好好,没问题!
我忙说,许矿长,谢谢您。您别费心了,明天就送我回去吧,这么点伤,在家里养几天就好了。
什么,你要回去?不行不行,这可使不得!许矿长摆着手道,你这孩子,尽说些憨话,你现在这个样子,我们能放你走吗?我们要对你负责到底呀!目前你首要任务就是安心养伤,让医院安排个小护士专门照顾你,好好休息就是了。天不早了,赶快休息吧!说罢朝我挥挥手,几个人相跟出门走了。
医院里住院的没几个人,好多病房都空着。陪我的护士叫宝妹,比我小两岁,是只喜鹊子,说话语速很快。她一进门就说,你好姐,很高兴来陪你,你放心,我会精心护理你的。医院最近没几个人住院,这多好,我可以全身心照顾你了!嗐,我原以为只有坑下矿工才会负伤,没想到你这会唱会跳的文艺战士也会受伤呢----你等会儿,我去去就来!说话出门跑走了。
转眼工夫,她端了一碗蛋汤进来放到我床头,说姐,快趁热喝吧,天都这么晚了,肚子早该喊冤了。宝妹依在我对面床上,不停地跟我说话。这个碎嘴子妹子真是个活宝,倒让我伤痛减轻了许多。
一觉醒来,已是阳光满窗。昨晚临睡前吃了点镇定药,这会儿头还有些晕。宝妹扶我洗漱后端来早餐,我没胃口,勉强吃了几口。
饭后团里几个姐妹过来看我,说了会儿话,临走叮嘱我好好养伤,争取早日出院回团,然后就乘车回市里去了。目送她们离去的背影,我眼里盈满了泪水。
稍后,又听有人敲门,一抬眼,许矿长进来了。
我赶紧拿纸巾擦了擦眼,向他微笑打招呼,许矿长来了,快请坐!
他微微点了点头,见我泪迹未干,便道,怎么了,想家了?
我摇摇头。
他关切地问我,昨晚休息的怎么样?
我说挺好的。
脚还疼吗?
我说轻多了。
他搬过一把椅子,坐到我床边,伸出一只手放在我胳膊上,慢声细语地说,让你受苦了,伤筋动骨一百天,可不能着急,慢慢养着吧。咱矿就这条件,受点屈多住几天没问题。想想还需要啥,告诉我。
我说啥也不需要了,这就挺好的,谢谢矿长。
别不好意思嘛,缺什么只管吭气。他说,我知道,躺在病床上的人,是很烦闷无助的。明天我让人给你送些牛奶和水果,还有你们女孩子爱吃的零嘴儿……
我忙说,您可别麻烦了许矿长,我在这里吃小灶就已经很不错了。您那么忙,我这点伤,那值得耽误您宝贵时间呀!
他说没事儿,再忙也不缺这点工夫。我看你一个弱女子,独自躺在病床上,跟前也没个亲人照顾,凄凄惶惶怪可怜的,多让人心疼啊!
这话犹如一股舒爽的暖流,直沁我心底,感动得我立刻热泪盈眶。
他拍拍我说,好了好了,我们还是谈点轻松的话题吧。
接着他问了我的基本情况,又问我在歌舞团待得怎么样,我一一相告。
他听得很认真,并不时插话,时而叹息,时而唏嘘。他那悲天悯人情真意切的关怀,让我有一种慈父般的温暖。
不觉已近正午,宝妹进来了,扶我去了卫生间。出来时许矿长已经走了。
吃过午饭,我想躺会儿,一动枕头,发现下面压着一个牛皮纸信封,我一阵惊疑,打开一看,原来是一沓百元大钞!我心突突狂跳起来,赶紧又放回去。一时如坠五里雾中,我痴愣愣发着呆,心如捣鼓。
隔天许矿长又来了,进门就问我好点了吗?我说不疼了,轻多了。
他刚坐到我床边,我就摸出那个信封,交到他手里。
他有些吃惊,说,你这是干什么?
我说我不要,您拿回去吧。
怎么了你,干嘛不要?他抓起我的手,又把信封塞给我,这是给你的补偿费呀!
补偿费?我更不明白了,啥补偿费呀?
哎呀,你的伤病补偿嘛!他说,我叫劳资科先给你支了五千,这又没啥问题,拿着就是了。
我说,您还是拿回去吧,这么多钱,我……
嗨,咱们这么大个矿,这点钱算什么呀!他说,你没听说外国一个女明星,跟你一样,也是跳舞的,一条腿保险金就是几百万,你这还抵不上人家一个脚趾头呢!再说,你是在咱矿受的伤,给你点补偿费,合情合理嘛。别推了,拿着就是了!
我不好再说什么,将信封放回枕头下。
他如释重负地笑着说,你们学生娃啊,真是单纯的可爱,只知埋头死读书,两耳不闻窗外事。外面的世界多精彩,你们却浑然不觉,依然沉醉在象牙塔里,太幼稚了!
他给自己杯子里添了些水,在地上来回踱着,说,哎小美,那天晚上你们跳的《草裙舞》,太棒了!那几个女娃儿,身材线条脸盘儿,一个赛一个,舞姿更是优美绝伦,真是视觉盛宴呀!不想你中间出了那样的意外,太可惜了!
我说您过奖了,我们跳的也就一般般吧。那是我们新引进的一个节目,好些动作都不到位,还需要再加工提高呢。
他说,不管咋说,年轻就是好,青春无敌啊——好了,你休息吧,过两天我再来看你。
许矿长刚走。宝妹进来了。她倒了杯水给我,说,姐,我见许矿隔天就过来看你,对你挺关心的呀!
我说许矿人不错,很会体贴人的。
嗯……那得看是谁了。她说,像姐这么年轻漂亮能歌善舞的艺术人儿,他就忒上心。矿上工人井下砸伤了,刚住院时他过来看一眼,以后就见不到他的身影了。
我说,或许因为我是客人,身份有些特殊,他才会这样吧?
宝妹说,人心隔肚皮,谁知道呢。
六
一个礼拜后,我开始下床了。我让宝妹搀扶着,在地下款款溜达。宝妹说,姐,看你一天天好起来,真替你高兴。
我说,妹子,这都多亏你呀,要不是你精心照顾,我能有这样子?叫你受累了,姐太感谢你了!
宝妹说,谢什么呀,应该的嘛——可是,你好了就出院走了,还真叫人舍不得呢,我们相处得多亲呀!
我说,没关系,我们可以多加联系嘛,有时间,我也会回来看你的呀!
宝妹高兴得跳起来说,真的?那敢情太好了!
我俩正说得热闹,许矿长进来了。他见我下了地,立刻惊呼道,哟,下地了?进步不小啊!好好好!又转向宝妹说,小护士照顾的很好嘛,不错不错,我要向你们院长建议,让他好好表扬表扬你!
宝妹摆手道,免了免了,这是我份内的事儿,应该的,表扬什么呀。
许矿长笑了,说,好好好,精神可嘉,精神可嘉——那,小姑娘,你去忙吧,我替你照顾小美。
宝妹应声好吧,就出去了。
阳光照进窗口,明艳艳装了一屋子。窗外树叶的沙沙声和着阵阵鸟鸣,轻音乐般传了进来,分外诱人。我望着窗外,情不自禁地说,外面多好啊!
许矿长看我一眼道,怎么,你想出去呀?
我说,这几天我都快憋疯了,病床上的日子真难熬呀!
他说,那我扶你出去走走?
我说,哪敢劳驾您呀,还是叫宝妹过来吧。
他说,这算啥劳驾,你想多了。
我说您堂堂一个大矿长,扶我这个病歪歪的女子家,让人看见,那多影响您的形象呀!
他哈哈大笑道,什么形象不形象的,我这是扶弱济困,上善之举呀!你太多心了,没事儿,走吧。
他搀起我,我倚着他那有力的臂膀,一瘸一拐地出了门。他看了看前面,就扶着我向那个六角小亭走去。
走到亭前,我站住了。亭边横着三级青石台阶,得两脚交替着上。他看了看说,不行不行,这你可不能上。我说试试吧。他立刻制止道,别别别,这可不是闹着玩的——来吧,我抱你上去得了。
不由分说,他一伸胳膊揽住我的腰,嗖地就将我抱起来,登登登上了台阶,把我轻轻放在了石凳上。见他微微喘气的样子,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,便说,瞧我这累赘,叫您也跟着受累了,真不好意思。
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,这算什么,二百斤的大麻袋,我扛起来照样健步如飞!你跟个小绵羊差不多,抱你跟玩儿一般!
我歉疚地笑了笑,拍拍凳子说,您快坐下歇会儿吧。
他挨我坐下,点了支烟,抽了一口说,小美啊,以后别老许矿长许矿长地叫我了,多生分呀,叫我老许就行。
我没言语。
他说,哎,上次给你那本书,看完了吗?
看完了。我说,没想到身卧病床,倒成了难得的读书机会——您再给我找一本吧。
行啊,他说,哪方面的,说说看。
我说,我是解闷儿,又不是做学问,随便拿本小说就行。
中国的还是外国的?
有趣的就行——外国的吧。
他拍了拍脑袋说,我想想……
接着他就磕磕绊绊地给我报出了《飘》、《茶花女》、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……七八种外国作品,完了看看我,说吧,你要看哪一本?
我笑笑说,不好意思,您说的这几本,我在学校就看过了。你再想想还有其它什么……
我那里都是些旧书,。他说,前些年我是爬桌子写材料的,做了几年文秘,又赶上“全民文学”时期,就买了些书瞎看,还给报纸投过稿,发了几个豆腐块,后来搞了企业,整天不是开会就是应酬,焦头烂额的哪还有时间看书。唉,有得就有失啊!他稍作停顿,忽然说,哎,对了,小郭那里有本书,挺有意思,不知道你看过没有。
我说啥书呀?
《查泰莱夫人的情人》,看过吗?
听过书名,没看过。
他说,这曾经是一本禁书——就像中国的《金瓶梅》,也是最有独特性,最有争议的一本长篇小说。作者以两性关系在感情和肉体上的双重结合,来表现人物的天性,塑造了原始的、纯自然的个体。他认为性本身并不是肮脏的,一定的性吸引,是人类生活的无价之宝。记得书里有这么一段话,印象很深,大意是,男人本是馋嘴的孩子,男人要什么,女人就得给什么,否则他就会像孩子似的耍小性儿,拂袖而去,把本来很惬意的关系给弄糟……
哦,这本曾经遭禁的书,内容一定很黄吧?我看着他说。
不能这么看,他说,书中作者以抒情优美的笔调,把查泰莱夫人康妮和她的情人麦勒斯的性关系、性生活写得那么健全、庄重乃至神圣。康妮是个生性活泼开朗的姑娘,可是婚后不久,丈夫查泰莱就在战争中受伤致残,下肢瘫痪,只能生活在轮椅上。这使康妮备受煎熬。一天,她在庄园林中遇到守林人麦勒斯,两人一见倾心,互生爱慕,双双坠入爱河。康妮常常悄悄来到林间小屋与麦勒斯幽会,尽情地享受充满爱欲、充满激情和原始欢乐的性生活。这使康妮重新对生活充满渴望。最终她离开查泰莱,和麦勒斯走到了一起。劳伦斯的这部作品,以其独特的风格,揭示了人性中的本能力量,是爱与性的挣扎与解放。
哦,你这简直就是一篇经典的文学评论呀,我说,这本书真有你说得那么吸引人吗?那我倒要看看。
他说好,再过来我给你带上。
他又点了支烟,随口吐出一个烟圈,看着我,似不经意地说,有男朋友了吗?
我摇摇头,没有。
不可能吧,他说,你这么一个美人儿,哪会没人追?
嗯……谈过一个,我说,吹了。
怎么了?性格不合?
他是个骗子!我有些来气,他和我是同班同学,入学不到半年,他就追我,整天寸步不离,献尽百般殷勤。后来他请我出去吃过一次饭,再后来虽然又吃了几次,可全是我买的单。这我倒没跟他计较,几顿饭也算不了什么。再后来,他不是说他妈生病住院了,就是说他哥要结婚了,甚至他家盖房子,都要向我开口借钱。少则几百,多则上千,一年多时间里,借了我五千多块。老说会还我,可到了一分都没还。我也不好开口硬要。那年暑假,他甜言蜜语把我……骗到了床上。我只想两人好了一场,也就认了。谁知过了几天,他见了我像个路人,爱理不理的。后来才发现,他又和邻班一个黄头发女生好上了。这个薄情寡义的白眼狼,气得我差点要跳楼。
唉,这小子太可恨了!老许说,可是你知道你为什么屡屡遭骗吗?
我摇摇头。
你呀,太善良了,他说,又单纯又没心计,还容易相信人,不骗你骗谁?你太好骗了嘛!
我说那有啥办法,我就这性格呀!
宝妹过来喊我吃饭,老许把我搀回病房,才转身离去。
刚吃过午饭,老许又开车过来了。
他把刚才说的那本书交给我,又从包里掏出一个纸盒,随即打开,原来是一部手机。他说,送你个手机吧,快递刚来,是个新款的——会用吗?
那时手机还不普及,珍稀得有些像熊猫。我惊讶得连连摆手道,不不不,我不要……
他抓过我的手,一下将手机扣在我手心,说,你老是这样,惹人不高兴!这玩艺儿太好了,要多方便有多方便。这几天矿上有点忙,安检组下礼拜要来,矿上又得忙活一阵子。估计最近没时间来看你了。有啥事儿,就打我手机——你看,有了手机,我们就没距离了,一通话就像人在跟前,多好!
他坐到我身边,手把手地教我,仔细地为我讲解着手机屏幕上各种图样的功能。
七
布谷的叫声此起彼伏,天越来越热,眼看快到端午了。医院里,我已经呆了一个半月了,脚伤恢复得相当不错,可以正常走路了。早晨起来走到外边,忖着劲儿,踢踢腿,扭扭腰,做做形体什么的,能练练功了。虽然脚伤恢复得这么好,可是我总也高兴不起来,心里愈来愈焦躁,只想早些出院回家。
我几次恳求老许,我说我的脚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,除了大跳、劈叉,做其它动作都不碍事了,我伸臂扭腰做了个“飞燕展翅”给他看,你看,没事儿了吧?我能出院了,你啥时候送我回家呀?
出院出院,咋老说出院!他不高兴了,不是说过了吗?伤筋动骨一百天,你才住了几天就成天嚷着要出院,那怎么行,我们得对你负责到底呀,矿上又不是养不起你,收了心吧,继续耐心养着就是了。说着他笑了,等哪天你的草裙舞跳利索了,我就放你走。眼下嘛,稍安勿躁,你还是宁宁儿的随遇而安吧,啊?
没办法,我只能“随遇而安”了。
那天上午,宝妹跑进来跟我说,姐,报告你个好消息!
我说啥好消息?
省歌舞团来咱们市演出了,她说,刚才我同学打电话邀我去看,我说值班走不了。哎姐,你可该去看看呀!
我说啥时候演出呀?
就今天晚上呀,在红星大剧院。
我心头一动,等宝妹出去,我立刻拨了老许手机。我说今晚省歌舞团在市里演出呢,我想去看看。
他说是吗?好,那我问问。
隔了几分钟,他打过来说,落实了,票也有了,我托朋友搞了两张,你准备准备,吃过中饭咱们就走。
我赶紧梳妆打扮。多日不出门了,总得捯饬捯饬。洗了头,化了点淡妆,换上一件碎花连衣裙,看看差不多了,又喷了些香水,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。
午饭刚过,老许就开车过来了。
我向宝妹打过招呼,立刻像一只出笼的小鸟儿,展开翅膀飞了出去,直扑向老许的车子。刚刚坐好,车就起步了。
一个多小时后,车子开进了市区。又看到熟悉的街道建筑了,心里不禁一阵激动,大有一别三秋之感!在剧院旁停好车,老许说,时间还早,咱们去街上转转吧。
走进一家超市,上了二楼“丽人岛”女装部,老许说,好好看看,给你物色件衣服吧。看过几家,款式大同小异,没有看上眼的。再说我也不想让一个老男人陪我买衣服。于是我不是说款式太旧,就是说花色太俗,反正是一件没看上。
转到“箱包大世界”,老许停下脚步,说,看看吧,看有你中意的包包吗?
我说我有包包呀,不看了。
他瞅了一眼我揹的包包说,你这包包早该淘汰了,换个好点的吧,说着指了指一个浅棕色的包包,问我这个怎么样,我摇摇头太老气了,他又指着一个银灰色的说,这个呢?我拿起来看了会儿,说,这个还差不多。店员马上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同款同色的交给我,老许说,开单吧。我跟过去一看,霎时心惊肉跳,我的天,三千九百八十元!我差点没叫出声!
超市隔壁有家咖啡馆,我们进去要了咖啡和小甜点,老许打手机给朋友,催他把票送过来。朋友好像问跟谁来的,小情人吗?老许笑骂道,别他妈闲吃萝卜淡操心了,看好你那小娘子就是了,别叫人给引跑喽!说完一阵大笑。
我们的票是七排中间,还不错。坐下后我环顾四周,想看看我们团有没有人来,结果一张熟脸也没看到。
铃声响起,大幕徐徐拉开,一群俊男靓女翩翩起舞。他们的舞姿流美舒畅,腾挪旋转,干净洒脱。看得出来,他们舞蹈的编排和动作设计,确实高出我们一筹。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,渐渐被逗引得技痒难耐,随着音乐节奏,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起来。我只顾忘乎所以地模仿台上演员的动作,一不留神,我的左手碰到了他搁在扶手上的右手,他顺势一把抓住,不动声色地紧紧攥在了他手里,那么有力!我的心嗵嗵狂跳不止,本能地要往回抽。可是,理智即时制止了我:喔,不能抽,千万不能抽!我若一抽,势必连同他对我的“浓情厚意”一起抽个精光,他的大男人脸面亦将丢失殆尽……唉,算了吧,由他去好了!
谁知过了一刻,他那手又不安分了,见异思迁地有了新动向——我的连衣裙有些短,没能遮盖住我白晃晃的大腿,这时他那小绺儿似的手,悄悄默默伸过来按在了我的腿上。起先那只手是卧伏着,未见少动,渐渐便耐不住了,开始慢慢慢慢摩挲起来。摸着摸着,又换了花样,变成了捏捏搓搓的动作,间或还轻轻拍两下……
其时我的小腹阵阵发热,浑身的血管在膨胀,血液里万千蛰虫蠢蠢欲动,我的欲火在不顾羞耻地燃烧着……
直到谢幕,这场“手游”才告结束。
走出剧院,他看了看表,说,今天不回去了,晚上开车不安全,住下吧。
车子转过几条街,在一家酒店门前停下。办好入住手续,他说晚饭没吃好,出去再吃点东西吧。一家饭馆还没打烊,进去要了4个菜,两瓶红酒。他说,今天太疲乏了,多喝点,一会儿睡个好觉。
不觉十二点了,我有些晕乎。回到酒店,开了三楼两个相邻的房间。进了屋,我立刻去卫生间冲了个澡,躺到床上,却睡意全无,便打开电视,任它开着,两眼却盯着天花板。
突然,手机“滴”响了一声,拿起一看,是老许的短信:
睡了吗?
我回:睡不着,看电视呢。
他:别看了,关了吧,给你说个事,我过去。
我回:有啥事,明天再说。
他:不,就现在!
我没回他。
隔了会儿,他又发过一条:小羊儿乖乖,把门儿开开。
我没动。
他又发了一遍:小羊儿乖乖,把门儿开开,妈妈要进来,妈妈要喂奶。
…………
忽然响起轻微的敲门声。
我只好爬起来,过去打开门锁……
他呼地闯了进来,随手关了灯,一把就将我抱起来,脸深深地埋进我的胸脯里,在地下打了几个转,然后轻轻将我放到床上……
差不多有半个月了,老许也没过来。我焦躁得厉害,心情糟糕透了,就给他打电话,我说,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,快送我回家吧!
一会他来了,一进门吓了我一跳,只见他满眼血丝,脸色青灰,嗓音沙沙啦啦的。我说,你这是怎么了?
他疲惫地笑了笑说,这几天,可把我遭累死了!
我说,咋了,矿上出事了?
他说,不是,是另外一档子事,搞得我筋疲力竭。不过总算有个结果了。
我说啥事呀,把你弄得这么疲累?
他说,市里正按省文件精神,对全市煤矿进行整合改组呢,西沟煤矿不再联办,经营权已全部交到县里。这次整改,人事上动作比较大,矿级领导差不多都挪了窝。原计划调我去石咀山煤矿当矿长,我想我都五十多岁了,也不指望老鸡变凤凰了,组织上若能体谅我,最好还是让我原地不动,再作几年贡献。另一方面,老矿长已病休三年了,退休在即,请求组织将我扶正,我再好好干几年,就功德圆满了——你看,这些天我让这事儿搞得焦头烂额,哪有工夫过来看你呀宝贝儿!
我说,噢,敢情是忙着跑官呢。说了半天,到底是啥结果呀?
他喜形于色道,结果嘛,给了个书记兼矿长,党政一把手。行了,都他妈这把年纪了,有这点资本,也知足了!
我却不合时宜地说,那,我的事,你不管了?
他没转过弯来,说,你啥事呀?
我说我要回家,你啥时候送我走呀?
他立刻收起笑脸,嗔怪道,现在这时候,你咋能说走?你看你,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,你该替我高兴,为我祝贺才对,别给人添堵好不好。
我说我脚已经好利索了,再呆下去还有啥意思,赶快送我走吧。
他上前拉住我的手说,宝贝儿,我不会放你走的。
我说为什么?
我上任伊始,正是百事待举、求贤若渴的关键时刻,你怎么能走呢?你得留下来辅助我呀!
我撇撇嘴道,怎么辅助,给你当小秘呀?我可不干那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!
他说,什么话,你以为我想让你挂那个幌子吗?那都是烂到街的套路,太小儿科了!
我说那我咋辅助你?
我早想好了。他说,你看这样好不好,你去工会吧,先给你个副主席。原来那姓王的主席,最近也活动想调走呢,等他调走了,我再给你调整不迟。
我没吭声,脑子里转着他的话。
你别担心,所有手续,矿上会替你办的。他说,你在歌舞团不还是临时工吗?
我微微点了点头。
那更好说了,你转到咱矿上,一来就是正式工,简单得很。再说了,你们歌舞团,那是吃青春饭的地方,尤其你们跳舞的,再跳几年,年龄大了,跳不动了,你还能干什么?无非管管服装,打杂捡捡场子,当个勤杂工,那还有啥前途。咱们矿上就不一样了,单说个人经济效益这一块,就比你们歌舞团优越多了。职工每个月工资奖金加杂七杂八的福利,哪个都不下五六千。何去何从,这不是明摆着吗?
我心里有些乱。同时想到我那些同学,为就业找工作,四处奔走。有关系的,进了机关单位,大多去了县剧团和民办文艺团体,有的去了外地,走投无路的,只好改行去做各种临时工。想想我的处境,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,也还说得过去。但谈到前途,老许说得倒很现实。在这人生三岔路口,我犹豫不决。
我说,让我考虑考虑吧。
嗐,这还有啥可考虑的,就这么定了!我看这样,最近两天就送你回家,见见你父母,把这些情况给家里说说,也听听他们的意见。来了我就安排你上班,好吧?
八
第二天,三毛开着他的农用大三轮,拉了七斤他们过来了。车停到大门外,一下车他们就惊呼:我的天,真没想到,这么漂亮的别墅,咋就盖到这深山沟沟里了?太奇怪了!
他们说说话话进了大门。依照小美的吩咐,我把他们安排到东面的排房里了。放下行李,工人进客厅喝水,我说了说相关情况,让他们先清理客厅,将原有装修,全部铲除干净,不留死角。喝完水,工人们开始往院里搬东西,不消一刻,腾空了场地,他们取过铲子,刮刀,嘁里嚓啦干了起来。
我和小美驱车进了城,去看材料。
在装修商城转了一个多小时,选好了材料,老板说可以送货上门。小美结过账,留了电话,我们就上街了。
街上的汽车比前两年多了不少,人似乎也稠了,车声人声嗡嗡一片,喧嚣又繁忙。路过一家美容店,小美进去买化妆品,我站在门口等她。抽出一支烟点上,边吸边漫无目的地欣赏着街景。这时,一个女人向我跑过来,走到面前,原来是梅子。
梅子喘了口气说,哎呀仝子,可碰见你了!
我说咋了?
她说,你怎么还没给人家打电话呀?你师父都急上火了,天天牙疼!
我说,我这里活刚上手,今天进城买材料来了,正忙着哩么——怎么,她回来了?
昨天你刚走一会儿,人家就过来了。梅子说,听说她姨没事了,带了些药,中午就回来。你赶紧先给人家打个电话吧,啊?
我说行,今天晚上我就给她打。
梅子转身刚走,小美从店里出来了。她抬腕看了看表,说快十二点半了,咱们吃点饭吧。
进了饭店,刚落座她就问,刚才那个女人是谁呀?
我说是梅子。
她给你说什么哪?
也没什么。我说,她说那女的回来了,要我赶紧给她打电话呢。
小美说,哟,这么快就回来了?我看呀,这事是得抓紧点了,别再拖了。那……要不,明天咱们就去一趟,先看看庐山真面目!
返回山上,刚进门李嫂就喊住小美,向她招了招手。小美走过去,李嫂跟她耳语了几句,两人进了屋。
我转身走进楼内,工人正忙着。有的往墙上滋水,有的拿刀刮起壁纸,地下一片水渍,湿漉漉的,铲下的废壁纸撂得满地都是。我找来一把竹扫帚,清扫起来。刚扫了几下,就听小美在外面喊,仝哥,材料回来了,快出来卸车吧!
我忙叫了三个工人出来,小美对我说,让他们卸吧,你先来一下。
走到树荫下,小美说,刚才李嫂跟我说,人家那女的来电话了,让你明天去梁村,在你师父家见面呢——这可太巧了,跟咱的计划不谋而合了!
我惊诧道,李嫂咋知道的?
小美说,开始我也纳闷,后来李嫂说,那女的就是她侄女儿,离婚一年多了,知道你在我这儿干活,就打电话问她姑,打听你的情况呢。
我说,李嫂侄女儿?她多大了?
唔,挺年轻的,小美说,虚岁才二十三,比我还小两岁呢。李嫂说,她这侄女儿长得可好看哩!
第二天一早吃过饭,我和小美就赶到梁村。在师父家等了不一会儿,那女的来了。
她一进门,瞅一眼满屋的人,脸上立刻泛起一片红云,轻声细语地歉声道,刚才路上碰到个熟人,说了会儿话,来迟了……
她中等偏上个儿,不胖不瘦,身材很苗条,衣着素净得体,齐耳短发显得清爽利落,大而黑的眼睛嵌在长长的睫毛里,却柔目低垂,赧颜羞涩地漾着浅浅的笑意。果然是个容貌昳丽的俏人儿!
我心跳不止,也不敢多看她。屋里人借故相继离开后,我们才开始交谈。随便聊了几句家常,她便像做征婚广告似地说,我叫春妮儿,今年二十三岁,离异单身,家庭情况很简单,父亲在粮站当临时工,母亲是个农村妇女,还有个十三岁的弟弟,正上初中。我高中只念了一年,就辍学了……
我插话道,干嘛要辍学呢?
她说,没办法呀,我妈那年查出乳腺有癌变,做了手术,不只花光了所有积蓄,还欠了一屁股债。我们家一下子就陷入困境,生活变得十分拮据。再说我爸工资又不高,一个月才一千来块钱,刚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和我妈的药费,整天愁的没处抓挠。就在我请假伺候我妈期间,村里我几个女“老拜”,嚷嚷着要去杭州打工,并极力撺掇我,说那边有我们不少老乡,在那里都干了好几年了,干得一个比一个棒!我心动了,再看我爸因饥荒捺得愁眉不展的样子,我也替他揪心。不过值得庆幸的是,我妈能下地慢慢生火做饭了。于是我便向他们说,我要去杭州打工,开始爸妈不答应,可经不住我软磨硬泡,他们最终还是同意了。
我问她,那你在杭州呆了几年?
她说连皮儿三年——唉,咋说呢,走时想得千好万好,谁知去了却变成一场噩梦,搞得我身心交瘁!
我说怎么了?
她沉默了半晌,才说,唉,别提了,在那边我先后处过两个男朋友,谁知一个比一个不靠谱。头一个是赌徒,天天在麻将桌上拉不下来,挣俩钱,不够还赌债,屁股后经常有讨债鬼。你说,跟了这样的男人,能过成日子吗?第二个倒是不赌,人高马大的看着很帅气,哪知却是个粗野人,一言不合,就动手打人。有一回,还拿改锥戳我,你看,说着将衣领往下拉了拉,露出雪白细长的脖颈,指示我看那块疤痕。
接着她叹了口气道,这能怨谁呢,不怨天不怨地,只能怨自己。这就是自作自受,自讨苦吃应得的惩罚,真是活该!
一开始我还想笑她那“征婚广告”式的表白,以为她是个徒有其表的花瓶,傻里叭叽不够数儿,可听了她后来这番倾诉,我笑不出来了。望着眼前这个女孩,一脸的无邪无辜,像一片树叶似的那么单纯,那么爽心爽性,不禁内心顿生怜悯之情,随之灵感亦憬然而至,便口吐莲花,说了一通掺了鸡汤的话,以示贴心贴肺。我说,人生嘛,就是一条充满坎坷的路,但谁都得走。只是有的人走得顺当,有的人就走得不尽人意。尤其是年轻人,初涉人世,不事设防,以为外面的世界就是自己心中的世界,这样幼稚地面对现实,难免要吃亏。不过路走过一程,总记得坑在哪里。你还年轻,今后的路,相信你会走好的。
她看了我一眼,淡淡地笑了笑。
接下来,我也表明了我的心迹,我说,你看,我今年都三十四了,比你大了十好几岁,又是个卖苦力的,你不介意吗?
她说,你太多心了,当今社会,只要两情相悦,年龄早已不是障碍,大十来岁还算大呀!至于人是干什么的,家境咋样,我倒不在乎,那都是活的。我只想找个靠得住的人,实实在在过日子,也就心满意足了。
我们越谈越投契,却仍意犹未尽,颇有恋恋不舍之意……
不觉过了一个多小时,见面才算结束。
送走春妮儿,师父师母留我们吃饭,我说那边活儿刚上手,正忙着哩,下回吧。送我们出了门,师父问我这女娃咋样?我说印象还可以,不过来日方长,双方还需要继续了解。告别师父,我们就上路了。
一路上,我沉默不语。春妮儿那曼妙的身姿和她那绵绵语音,依然清晰地在我脑海中回荡,挥之不去。小美也一声不吭,自顾目视前方,专心开车。她脸上的表情,一如雾中秋水,迷离深沉,渺不可测。
九
二楼清理完后,我们便开始装修客厅。
那天,小美问我,仝哥,到这月底,客厅能装完吗?
我略略估算了一下,说,差不多吧,应该没问题。
她说,那就加紧点吧,到时候我要在这里搞个活动,很隆重的。
我不禁好奇,开玩笑说,哟,啥活动呀这么隆重,不是颁奥斯卡奖吧?
她笑着说,奥斯卡算什么,是我的生日派对!今年是我本命年哩,不隆重行吗?——你说巧不巧,我的生日和玛丽莲?梦露是同一天,她是六月一号,我也是六月一号,够巧的吧?
是够巧的。我说,那我该送你个啥礼物呢?
啥都不用,她说,你只管把客厅给我装修好,那就是最好的礼物。
一天晚上闲聊,我问小美一个困扰我多日的问题,我说,当初一日,你干嘛要把楼房盖在这个狼不拉屎的地方呀?这里远离人间烟火,太偏僻了!
她说,嗯……说来话长。我脚伤好了以后,回了一趟家,我探亲回到矿上,就“名正言顺”地上班了。虽说上班了,可心却像踩在棉花上,虚乎乎一点不踏实。我的办公室安排在二楼一个大套间里,对面就是老许的办公室。虽然近在咫尺,可白天他从来不搭理我,甚至在楼道里擦肩而过,都不看我一眼,形同路人。到了晚上,他就偷偷过来和我缠绵。事后我总会想,我和他这算啥呀,人不人鬼不鬼,天长日久,纸里是包不住火的,最终唾沫星子准会把我淹死。住在这个办公大楼里,整天人来人往,乱糟糟集市一般,家不像个家,住又不消停。我开始烦躁起来。
那天晚上我对他说,你快给我想个办法吧,这办公室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!
他说,咋的了?这办公室多宽敞,多明快,你要去哪儿?
我说,找个清静的地方,越偏僻越好。
其实我不说,他也意识到了,“安乐窝”扎在这么嘈杂的地方,能安乐吗?他搔着头皮说,那……让我想想,你先别急。
说来也巧,此后不久,西沟矿和相邻的小洼矿发生了一次冲突,事情便有了转机。
小洼矿在汾西县,距西沟矿只有四五里地,是个乡营煤矿。两矿之间就隔着一条界河,这里自古就是个是非之地。民国年间,曾因界河浇地用水,多次发生械斗,双方死伤多人。现在界河已经干涸,只流着细细一股污水,是从矿井里抽出来的。小洼矿虽是个小矿,规模没法跟西沟矿相比,可近两年效益却出奇地好。他们不仅翻盖了工人宿舍和办公楼,还新添了几台大型机械设备,光景甚是滋润。
老许成了一把手后,一天下井视察,走到西平巷,隐约觉得一股阴风迎面袭来,便知不对劲,问身边技术员咋回事?技术员抬头看了看,拿起锤子敲了敲巷壁,只听发出“困困”的回声,便打开图纸看,又用皮尺量了量,说,啊,对面挖空了!
老许说,咱们这边还没采,咋就挖空了?
技术员说,估计是小洼矿越界超采了。
老许说,你看看图纸,看他们越过多少。
技术员又看了半天说,大约一百七八十米吧。
上了井,老许带上技术员,翻过山头,去了小洼矿。
小洼矿矿长姓孙,四十多岁,生得头重脚轻,像不留神就会栽跟头。人称孙大头。
老许和技术员走进办公室,孙大头正在抽烟看电视,一只青花茶杯摆在面前。
一见老许进来,孙大头立马起身笑脸相迎:哟,许老板么,快请坐快请坐!忙抽出烟递过来,许老板今天咋肯大驾光临呀?
老许摆摆手,没接烟,在沙发上坐下,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。
孙大头一听,大脑袋摇得比拨浪鼓还欢,两手摆得像蒲扇:没没没没没,绝对没有,绝对没有!我们这条巷道是正南正北,咋能吃到你东面去,不会不会,肯定不会!
老许冷笑一声道,大头,别把别人当傻子,我问你,前些天你们一车一车往外拉二号煤,你们哪来的二号煤,天上掉下来的?
大头的脑袋一下不摇了,像虎钳夹住似的,嗓音立刻低了八度,嗫嚅道,那,那不是二号煤,是混煤……
胡说八道!老许嗓门高起来,你们拉煤的车,天天从我们矿区路过,只要眼不瞎,谁看不出来你们拉的是啥煤!
(未完待续)
作者简介:蒲峻,原名蒲林生。原霍州市文联副主席,山西作家协会会员。其作品曾被《小说月刊》、《小说选刊》转载。《爱听的都来听吧》曾获赵树理文学奖。
《霍山》季刊征稿启事
《霍山》是霍州市文联主办的综合性文艺季刊,旨在繁荣文艺创作,丰富精神生活,促进社会和谐,为广大文艺爱好者搭建交流平台,提供笔耕园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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